旧皮箱的棱角很坚硬，路灯下显得古怪，乱发贴在她脸上，一只细弱的手臂拖着箱子，她不熟悉这个学校，今晚却要在这找一个安身之地。

　　一路问过来，大一女生的宿舍终于找到，她看到床棱上贴着“冷微”的标签，浑身松懈，坐在箱子上，松开勒进皮肉里的凉鞋带子。

　　“让开。”

　　女声，一双艳丽的脚，香气飘过，那鬈发女孩走到另一个床铺前放下透明塑料脸盆，哗啦啦，盆里的几个玻璃小瓶瓶发出清脆利落的撞击声。

　　熄灯后，趴在窗台上看月光下的景致，她的脑子里没有思考明天怎样熟悉这座校园、将会与何人一起生活相处，她只是单纯看这景致。

　　点名点到56号，每个讲师都会飞快跳到57号，207寝室的5个人坐在一排，除了最边上的那个，总要交头接耳议论几分钟，同时应答着其他同学好奇的疑问。56号是琳琅。

　　琳琅的床头的小篮子里放着不同颜色的指甲油，她每只脚趾甲的颜色都不同，但是唇膏只用固定牌子的。她是宿舍里唯一使用彩妆的女生。冷微是唯一不用任何护肤品的女生。她用舌尖润湿干燥的嘴唇，面无表情看着那帮女生，那帮女生正表情复杂地看着回来换衣服的琳琅。她们觊觎良久咬牙也舍不得买的品牌店里的高价霓裳在琳琅的衣橱里比比皆是。

　　琳琅换了一身黑色雪纺连衣裙，鱼尾形状裙摆轻轻拂掠小腿，她又走了，书架上她的书一页没翻开过。

　　宿舍里又响起女生们的议论。冷微套上球鞋，走了出去。

　　香湾大酒店，三十几层，楼下停满了名车，琳琅像是回家一样，熟络自然。门口的迎宾服务生正在接待一位外宾下车，没有注意到通过旋转门进入大厅的冷微。

　　琳琅的裙子在电梯关门的一刹在冷微视野里一晃而过。大厅里开足冷气，这种特殊空气的味道令冷微着迷，她走到有沙发的地方安静坐下。

　　要了一杯柠檬冰水，她不知道那是要付钱的，以为是免费服务，侍应生看到她廉价的球鞋，裙子上没有一个口袋，有些后悔端来饮料。他立在那里迟疑的时候，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笔挺西服的男士示意他可以离开。

　　冷微不喜欢柠檬水的味道，这是她的味蕾第一次接触柠檬，杯子放在玻璃桌面上的时候，另一只杯子也被放在桌上。

　　她顿时喜欢上那杯液体的颜色，绿色和紫色的混合，阴郁暧昧。

　　穿西服的男人有一张干净无瑕的脸，捉摸不定的眼神停留在冷微身上只有一秒钟，旋即转向空荡的大厅。他身上有香水的气味，属于男人的香。

　　他全无恶意地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也许在等待谁，也许在思考问题，但是毫无疑问他坐在了她的身边，当他们眼神交汇的一刹那，他对她笑笑，接下来，仍是安静，女孩抚摸着裸露的胳膊，有些凉，她知道酒可以取暖，伸手够着那杯颜色迷人的液体，送到嘴边。

　　四岁多一点，她很早上了小学，母亲没有时间照顾她，把她安排在自己教课的班里，跟大孩子们一起学习。那时，她还不懂离婚是什么，印象里只有母亲的板着的脸和她暗夜里的饮泣。

 　　她在旁人的冷言冷语中长大，不到17岁考上大学，母亲的重心早已不在她身上，虔诚向佛，微薄的工资投入了寺庙的香火之中。她从初中起就偷偷开始攒大学的学费，她要离开那个村庄，梦想最终得以实现。

　　从母亲衣柜里翻出来的麻布裙子一直穿在她身上，要上课了，洗好的裙子还没有干，又被她套在身上，离开教室的时候，座位上一滩水渍。

　　男人的眼睛随着杯子，慢慢移到她的脸上，她边喝边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喝完了，她发现桌上又多了一杯酒。

　　走廊的另一头是灯光迷幻的酒吧。他们开始跳舞，脚步散碎，他的呼吸拂在她的前额，她不拒绝，手指与他交叉相握，他的手宽大而骨感。她突然仰头对他说：“我饿了。”

　　那辆银灰色的气派轿车是属于他的，他要带她去吃海鲜，可她选择西餐。

　　冷微喜欢坐在奢华的汽车里，身后柔软宽敞的靠背，令她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她的同学们看到一定会大肆谈论，流言蜚语传遍整个班级。她只是个穿麻布裙子的寒酸女孩。她从不参加她们的议论，是因为有一天她会成为更大议论的中心人物。

　　手轻轻放在男人的手掌中，她还是个孩子，他显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一只手稳当地把握方向盘，另一只手与她纠缠。她抚摸着他手指上的铂金戒指，两枚。她取下小指上的那枚戴在自己手上。

　　晚上十点，冷微准时出现在宿舍里，她若无其事地翻看书本，没人注意到她手指上的银光。夜晚她把戒指用丝线穿起来，戴在脖子上。

　　无论他为她花费多么昂贵，她也从不拒绝。物质给她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琳琅的床蒙了一灰，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只是偶然，冷微在香湾等待他的时候，能看见她一次两次。

　　宿舍的女生纷纷交上男友，她们为爱情如痴如醉，也流泪，也恼火，冷微仿佛在看一场戏剧。

　　17岁生日那天，他们约好了一起在湖边的饭店庆祝。可是当天下午，她接到了从家乡来的加急电报。母病危。

　　母亲的尸身枯瘦如柴，仿佛数日粒米未进。冷微呆坐在床边，摩娑着脖子上的戒指，似乎能从它那里得到力量。她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整理好母亲的遗物，每晚早早睡去，醒来心神宁静，仿佛也是在坐禅。她时刻想到他，见不到他的时候，又是另一种感受，不会想与他通电话，絮语绵绵，他一直在她身边，她也一直在他身边。

　　当冷微从家乡回来的时候，他把她接到饭店的豪华房间里。那晚他取得了她最珍贵的信赖。半夜她披着他送自己的丝绸睡衣到阳台上看风景。只是单纯地看风景，风景如此美妙。

　　宿舍女生渐渐疏远了冷微，她们断定这个女孩不是她们的同类。她身上纠结着贫穷与奢华两种特征，她平常吃最便宜的馒头，耳朵上耀目的钻石耳钉却是千真万确，无意间瞄到她盛杂物的小铁盒子，里面也满满当当都是顶级的化妆品。

　　冷微不习惯用那些，然而从他手中接过时，都会感到快乐。

　　学期末尾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她想可能是怕影响自己的学业。校园里可怕的流言已经传遍，冷微倒是格外沉静，每天往返于宿舍食堂自习室。

　　假期他果然再度出现，他带她去西餐厅吃牛排。她没有坐在他对面的位置，而是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手指。

　　他捏起她的下巴，专注地凝视，直到她笑出声来，然而他说：“我结婚了。”

　　她拂掉他的手，仍在笑：“好啊。恭喜你，你也该结婚了。”

　　他注视她的脸说：“你怎么了？”

　　她吃了一口切好的苹果，说：“没什么。”仍然是少女无邪的眼神。

　　他渐渐放下心来，他说妻子是另一个财团的千金，为了强强联手双方家长坚决缔造了这样的婚姻。她一直在吃东西，仿佛是因为很久没碰过美味，对他的说辞置若罔闻，她太小，不明白其中的复杂。

　　他没有带她去豪华房间过夜，他要早早回家陪妻子。

　　她对他摆手说再见，转身上了宿舍楼。

　　冷微的银行卡上每月都有不菲的金额到帐，他依然在温暖着她。没有与他相见已经半年，她学会了涂抹护肤霜，描眉，都是他为她挑选的牌子。

　　她学习很好，做事严谨，关于她的传闻逐渐像风一样散去。邻校的工科男生在英语角对她一见倾心。她很容易就接受了他。学会像别人一样，在湖边柳树下散步，在电话里煲粥，在无人的走廊尽头相拥亲吻。
但她很快厌倦了，每天重复同样的情话，他亦不懂得，她把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的含义，他没有抚摸她的手，只是给她一个拥抱或者亲吻。她的手空寂在那里，格外荒凉。

　　与男友分手的那天，冷微再一次来到香湾，与琳琅不期而遇。

　　琳琅早已脱离校园，那个答应替她参加每学期期末考试的人，已经毁约离开，她放弃了毕业证书，开始真正地步入红尘，她的男朋友定期更换。冷微望着她，那个女子已不认识自己，某种意义上却是她改变了自己的一段生命轨迹。

　　冷微的学业进展顺利，也不断结交男朋友。她银行卡上的钱越来越多。

　　后来，她顺利毕业，考上了另一座城市的研究生，毕业后，做了金领丽人，拥有令人羡慕的婚姻。

　　多年后的一天，儿子过生日，丈夫载全家人去饭店。等红灯变绿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

　　他依然那么潇洒，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戴着那枚铂金戒指，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脖子上的戒指，取下来，戴在无名指上。

　　车子里的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另一部车子里的女人的一切细节。

　　他结过两次婚，戴的都是同一枚戒指。两任妻子的结婚戒指，是在珠宝店由她们自己挑选的。只有她，得到了他戴在小指上的戒指，那枚戒指，与他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原本就是一对婚戒。他常常沉迷那个细节：两只戴戒指的手，纠缠在一起。

　　他一直没有脱下那枚戒指。

　　红灯变绿，两部车朝不同方向驶去。冷微的眼泪夺眶而出